月不常满,却也有满的时候。
可是,人却从来没有满过。
转眼又至中秋,武陵山的月又圆了。只是我的心,从那一年的春天开始,就象这被楼角遮住的月一样,永远的缺了一角。或者,并没有缺,只是,我再也不敢去触碰那心底最深处的疼痛……
今天不是喝桃花酿的时候,可是我想喝。玉琉璃盅里,粉红色的液体晶莹流转,我仿佛又看到,山谷里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
第一章 桃花酿
我,天忍教左护法端木睿的孙女端木凝霜,排九。父母疼爱如掌上明珠,自小与右护法耶律辟离家的四公子耶律向北定了亲,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那精壮的说着一口粗俗俚语的汉子,不喜欢从小便被父母安排的命运。其实我知道向北哥哥是个好人,从小跟我一起成长的时候没少受过我的气,他只会呵呵傻笑着捏捏我的脸蛋。他也了解我,知道我执拗的性子,喜欢的东西,怎么也要得到手,不喜欢的东西,堆成金山银山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看一眼。所以他从来不勉强我接受这场因缘。
五年前,为了大金皇帝最后的那点可怜的欲望和对先人那南征的承诺,皇帝要派我姐姐端木凝风潜入中原。父亲和姐姐耐不住我的纠缠,终于答应让我替姐姐南下。不久之后,我顺利进入位于西南重镇大理东面桃花坞里的翠烟门,成为当时翠烟掌门尹含烟最后一名入室弟子,并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水若颜。
两年后,师傅与唐门门主唐一尘成亲,从此洗手做羹汤,再不问江湖事。门中事物自然就交给了现在的掌门大师姐嫣小倩了。门中武功最高的原本是二师姐何暮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我来此就没见二师姐笑过,听众师姐们偶然说起,好象是与一个男人有关。师傅临行前思虑很久,还是把门主这位置传给了老实沉稳的大师姐小倩。我看得出来二师姐是不在乎的,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对于唐门我始终很好奇。在北方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的门派。后来听师姐们说起我才知道,那是位于川东的一个很神秘的家族。那好象是离我很遥远的事,但是我始终对那传说中的孔雀翎充满着向往。
三月初五,惊蛰。鸿雁来,草木萌动。
几天前的雨水似乎一夜之间冲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我很喜欢光着脚丫,踩在温润的泥土上,泥土雨后特有的清香和桃花的香气结合在一起,那味道很象小师姐梅疏影酿的桃花酿。听大师姐说,小师姐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门,因为她从小体质就不好,师傅领她进门时,就已经中了很严重的寒毒。每到桃花开的时候,她总要大病一场。后来师傅想了个法子,把雨水那几天初开的桃花花蕊摘下,收集清晨桃花上的露水,和着本门密制九花玉露丸,于头年惊蛰这一天埋在花树下,第二年的惊蛰这一天取出来,每天饮一小杯。说也神奇,这小师姐的病也就见天的好了。
如今又是小师姐埋酒起酒的日子,前些天我就磨着小师姐今天要送我一壶新起的桃花酿。从昨晚开始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天色微明,我就起身了。光着脚,提着鞋,身着小师姐送给我的那件月白色的麻纱长袍,悄悄的掩上房门,奔跑在桃花林那温软的泥土上,穿梭在各种粉红桃红绯红的桃花之间。
林中还有大师姐代师收进门的小师妹们在采露,她们总是打趣:“水师姐,又去讨要梅师姐的宝贝了嘛?”
“水师姐,大清早的,你这样跑出来,知道的是你,不知道的以为是桃花仙耐不住寂寞,从天上飞下来了呢。”
每说到这我总要奔过去敲打她们:“去去去,胡说什么呢。你们呀,没看见梅师姐来采花蕊的时候,看见了,就知道什么叫桃花仙子了。”
有些新入门的小师妹没有见过梅师姐,每说到这,总是要围着我,牵着我的手不让我走:“ 好姐姐,知道梅师姐美,你跟我们学学,怎么个美啊?”
我半眯着眼,透过桃花瓣凝视着天空,蔚蓝的天空清澈透明,而此时也仿佛镀上一层朦胧的水粉红色,如春水荡漾,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梅师姐的情形,我轻轻的说:“那时候我跟你们一样,只是帮师姐采露水。有一天我起得很早,因为师傅说清晨第一抹阳光照耀着的花瓣上的露水对梅师姐的身体最好。我记得那是雨水刚过的一天,我刚进桃林,就看见了梅师姐……她也是身穿月白色的麻纱长袍,用一根同色的麻纱带子轻轻的系在腰间。头发漆黑如墨,就用一根很小的碧玉簪子松松的绾在脑后,几缕青丝顺着双鬓垂下来,一阵风吹过,荡开丝丝缕缕。她的脸色很白,就象玉一样的白。她就那样静静的站着,弱弱的,非常好看。我到现在也没见过有谁能把那样简单的白色穿得那样好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那样静静的凝视着我,我当时看着她,就觉着我仿佛要堕进去,堕进那又黑又亮的眼眸…...我不是男子,但是我看到梅师姐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不忍去触碰,想好好的保护她,呵护她,怜惜她……从那以后我也喜欢上了光着脚丫在桃林里奔跑,也喜欢上了穿月白的长袍,但是我知道,我无论怎么穿,也比不上她。“
半晌,听到小师妹幽幽的叹息:“真美,水师姐,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美的人么?“
我笑了,宠腻的揉乱了她的发:“当然,总有机会看到她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这机会,到的这样快,又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顺着桃林小路,转过几个弯,可以看到一个镶嵌碧色琉璃瓦的月型拱门。进到门去,就可以看到一丛碧绿葱郁的茉莉花丛。夏天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上面缀着一朵一朵玉色的小花,透出淡淡的香气。再往里转,就可以看到一栋白色的小房子,左右两边种着几株湘妃竹,整栋房子没有木头,门窗都是绿竹做的帘子,进得门去,我就看见了梅师姐在窗前小几上忙碌的身影。
听到声响,她抬头来看到我,欣喜的说:“水儿,快来帮忙,喏,这青花瓷瓶里的是给大师姐的,琉璃盅里的是给你的,这是给三师姐的,这个是四师姐的……..”
我凝视着她,苍白如玉的脸庞之上,隐隐泛出绯红色,有细密的汗珠布满她的额头。我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轻轻为她擦拭着,柔声的嗔怪说:“小师姐,身体不好还不知道疼惜自己。都知道我今天要来,也不等我帮忙。”
梅师姐也不动,任由我拭干脸上的汗珠,笑着轻声喊着:“行啦行啦。你不知道呢,”她语声低了下去,“我一年当中,就觉着今儿我是有用的,我只是想为师姐们做点事……”
我凝注着她,良久,叹了口气,低头把几上几个空余的瓶子也装好了,又看了看梅师姐的白玉瓷坛里还剩下多少桃花酿,确定这一年她能够用之后,用一个紫荆花藤做的小篮子把师姐们的桃花酿装好,对她说:“我给师姐们送去,回头来看你?”说完就待出门。
“水儿……”
我回头,看到梅师姐的脸上竟有点急切,看到我目光里的询问,她嗫嚅着说:“我……我可以去嘛?很久没看到师姐她们,很想念……”
我笑了,说:“师姐,你的身体,可以吗?”
“可以的,可以的,不信你看。”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运用雪影身法,凌空转了一圈,徐徐落下来。
我有点屏息,梅师姐从来不知道她有多美。我摇头笑着说:“梅师姐,我怎么跟大师姐交代啊?每年这时候那么多小师妹去采集花露,就为了你的身体……”
她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幽幽的说:“其实,我知道她们是为了我好……只是我的身体其实已经好了,师傅的冰骨雪心心法我也修炼到了九层,体内的寒毒有五,六年再也没发作过了……我好想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我有些不忍,想了一下,笑着拉着她的手,说:“那么走吧,梅师姐,不过大师姐要怪罪我,你可得帮我挡着,我怕疼,哈哈……”
说话间,我们已经跑出了那月型拱门,清晨和熙的阳光照耀在我们身上,传来一阵阵暖意。那几个小师妹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心里想她们真是没有运气,早上还嚷着要看看梅师姐,现在她来了,她们却又不见了。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相逢就是这样奇妙,世间万物,终抵不过一个缘字。
梅师姐怕吵,所以她住的小院子离翠烟正门尚有一段距离。沿着正门往前,越过园子中间的荷花池再往左一转,就到了大师姐她们平时议事的正厅。
平时正厅外总有些小师妹笑闹着做事练功,今天不知为何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我心下诧异,走进正厅,我一眼就看到除了大师姐鄢小倩,三师姐俪秋水,四师姐钟灵秀都在。还有几个小师妹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聚着,不时的抹着眼泪。
看到我身后的梅师姐,大师姐仿佛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她们的目光都不在这里,都在中间的绣金地毯上。我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却看到了平时也很少见到的二师姐何暮雪。在她身边还趟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双目紧闭,面目泛出铁青色,象是已经死去。细看之下那男子仿佛有三十五六,身材很瘦很高。二师姐轻抚着他的面庞,眼中有泪欲滴未滴。嘴角上扬,竟象是在微笑着呢喃着什么。
梅师姐的脸色更加苍白,她走上前去牵着二师姐的手:“二师姐,要哭,就哭出来吧。”语音未落,已成哽咽。
二师姐抬头凝望着小师姐,她的眸子也很黑,深不见底,但是不同于小师姐眼里的黑。那种黑我在多年以后终于明白,那种黑,不是黑,只是心碎的颜色。有张泛黄的纸从二师姐的怀里轻轻的无声飘下来。我拣起来看了以后,终于明白了一切因由。
原来,这位男子名叫杨湖,为天王帮左护法古柏座下右使。看到这里我想了起来,以前在家的时候曾经听爹爹说起过一个姓古的,号称“八臂猿”什么的,因为不服帮内新上位的帮主杨瑛是个女人,几次想把那女人拉下来自己上位终是没成。后来就修书给爹爹,要爹爹帮忙,并说一旦成功天王帮将永归我天忍教统辖。这杨湖便是这古柏最信任的人之一。十二年前,杨瑛新帮主继任大典上和二师姐一见倾心,从此情根深种,缱绻相随。本来已经定下婚约不日成亲,但是在成亲前十日却神秘失踪不见踪影。二师姐伤心之余,始终相信杨湖不会弃自己而去,从此深锁心门,只想等到相见之日问个清楚明白,谁知再见却是永别。这信中,杨湖告诉二师姐,当日离开纯属迫不得已。古柏害杨瑛不成,投身天忍教,先从天王帮的右护法王佐开始,要逐步铲除拥戴杨瑛的势力。杨湖深受杨家养育之恩,又敬佩王佐皓然正气,情急之下,假意随古柏投诚天忍教,暗中阻止古柏残害天王同门之举。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终于被古柏发现。十日前,古柏交代下来,说在扬州蜀岗山一带发现了王佐等人行踪,让杨湖前去围剿,杨湖去后却直接落入陷阱。身受内外十七处伤痕,他知道这次再也回不去了,这十年多他所做的事没有后悔。只是,深怕再也无法对心爱之人说清这十年去了哪里。他只想让她明白,不是他负她,而是这江湖之间的名利争斗,这国主之间的贪念负了他和她。
他一路挣扎着回到翠烟门,刚一看见蔓延的桃花就倒了下去。他看到了她一路向他急奔而来,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知道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是终于能死在她怀里。对他,已是万分万分的感激上天。他看见了她的泪,他想看着她,想叫她不要哭,想告诉她在这十年里他是多么想她,多想再握着她的手,在翠烟门的桃树下,一起畅想未来的生活。他看见了她从他的怀里掏出了那封信,他知道她已经知道他要想对她说的话,可以了,可以了,够了。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带着心爱的女子的体温,带着她留在他眼里最后的影象,无悔无憾的死去。
信的最后,是一首小令:
灵珠有泪自千行
等闲芳草斜阳
离人过客暗凄凉
偷羡鸳鸯
伤心脉脉难诉
风剪寸寸柔肠
神仙人鬼两茫茫
恨短情长
暮雪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这十年虽然他不在她的身边,但是她一直就知道,他定会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思念着她。每天晚上,她在桃花丛里仰望着上苍,想象天上的星星就象他的眼睛,曾经那样深情的注视过她的眼睛,曾经告诉她他有多爱她的眼睛。她知道他们有一天会见面,即使等上一百年。只是,她没有想到,再见的这一面,却真的成了永别。她看到了他写给她的信,知道他一直没有变。她知道,在他的心里,念过她一千次一万次,就象他以前呼唤她时一样。“雪儿!”是他吗?是他在呼唤她。“雪儿,不要哭,我会来,我会在你身边陪伴你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是的,他来了,他在她身边。暮雪笑了,她知道,从此,他们真的不会再分离。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有真的分开过。
“梅师妹……”我听到二师姐轻声的唤着。抬头我看到了她的笑容,那样轻那样飘忽的笑容。“今天是你起酒的日子吧?我一直没有喝过,今天我想喝一点你酿的桃花酿,可以么?”
“二师姐,你不要这样……”我听到小师姐的低泣声。
打开琉璃盅,粉红的液体晶莹流转,二师姐接过去,说:“你们不要难过,你看,他终于回来了,我们的婚礼,就在今天完成吧,多谢了。”说完,一仰头,粉红的液体顺着盅口就倒进嘴里,顺着嘴角又溢了出来,旖旎美丽。有泪终于留了下来,顺着她的脸庞滑下,混进酒液里,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喝完桃花酿的二师姐从来没有过的美,仿佛那酒液的粉红色移到了她的脸上,竟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她捋了捋伏在她膝上的梅师姐的头发,轻声叮嘱说,“梅师妹,自小你身子弱,要多保护自己啊。说起来,你在谷里十八年没有出过门,其实应该多出去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说完她站起身来,对着大师姐凝注良久,盈盈一拜:“大师姐,就代师傅受我一拜吧。我等了那么久,不就是等的今天。大师姐,我要走了,到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大师姐眼泪终于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上前扶起二师姐,问道:“二师妹,真的…….就这样去了?”
二师姐点了点头,面色是从没有过的庄重,“你们看我美吗?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悲伤的样子。”她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回头笑着说,“你们,也不准悲伤,你们要记得,我们是去了我们该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你们,要为我高兴,知道吗?”
说完,她伏下身,奋力的抱起杨湖的尸身,就这样,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门外的一片湛蓝绯红中。
二师姐那天的笑容,在很多年以后,还是会经常想起。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接触到死亡。也是那一次,我才知道,死亡,也能变得这样美丽……